归田诗话
明瞿佑
序
古诗《三百篇》,孔子取《思无邪》一言以盖之。夫思无邪者,诚也。人能以诚诵诗,则善恶皆有益。学诗之要,岂有外于诚乎?余观历代工诗者,在汉魏晋则有曹刘陶谢辈,在唐则有李杜柳岑辈,在宋则有欧苏*陈辈,在元则有虞杨揭范辈。诸贤诗,刊行久,固足以为后学法矣。余同乡宗吉瞿先生早以明经荐,筮仕于仁和临安宜阳三邑庠,升国子助教,文名播于篇章,脍炙人口旧矣。复升籓府长史,克胜辅导之任。无何居闲寓多台,太师英国张公延为西宾,甚加礼貌。先生不以夷险易心,暇日则笃嗜评古人篇什,取其旨趣微妙者著之。及触景动情,形于吟咏以自遣者,亦录之。凡百二十条,析而为上中下三卷,目曰《归田诗话录》,先生自述其事弁诸首。一日,其侄德恭暨弟德宣德润共图锓梓,持以示余,展玩再四,不能释手。观诸录中所载先生诵少陵诗,则有识大礼之称;诵太白诗,则有大胸次之美;诵唐人采莲诗,则美其用意之妙;诵晦庵感兴诗,则知其辟异端之害;诵东野诗,而服前人穷苦终身之论;诵晏元献诗,则叹斯人富贵气象之豪。及见前人林景熙《咏陆秀夫》诗,而知表殉国之忠;《咏家铉翁》诗,而知表持身之节。以至录自己《香奁八咏》之诗,和他人《西湖竹枝》之作,并杂述之类无遗。非先生以诚而得古人作诗之要,蕴蓄之久,安能记之详而评之当哉?殆与宋儒辅氏读《国风》《凯风》篇而引文王《羑里操》以为證,朱文公注《小雅》《大东》篇。而叹非老于文墨者,有不能默契之妙,其致一也。先生敬以夷险殊涂,一动其心,则困苦抑郁之不暇,安能肆情于风月,而评前人之述作乎?余恨生晚,不得侍函丈以聆其绪论为慊,姑书是于先生自序之次。
时成化二年,岁次丙戌,冬十月谷旦。赐进士、前翰林院庶起士、文林郎、河南道监察御史、浙江辛卯解元八十翁钱塘木讷书
钱塘瞿存斋公著《归田诗话》三卷,盖述其师友之所言论,宦游四方之所习闻,而有关于诗道者。自序其端,藏之于家久矣。其侄德恭德宣德润共谋刻梓以传。德恭之子中书舍人廷用,求余一言志之。公生长多贤之里,山川奇诡秀丽之州,而又嗜好问学,取诸外以充于内者多矣。既壮而仕,历仁和临安宜阳三庠训导,升国子助教,亲籓长史,皆清秩也。因得以温燖旧学,其所造诣尤深,时时发为诗歌,寄兴高远,世谓〔诗必穷而后工〕,岂信然哉!及谪居塞外,羁穷困约之中,吟咏不废。晚岁归休故里,自顾其才无复施用于世,乃益肆情于诗,以自娱逸于清湖秀岭烟云出没杳霭之间,浩然与古之达者同归。间录是卷,谓将时加披览,如见师友,聆其训诲之勤,而受其劝勉之益。于此见公之问学自脩,老而弥笃,非寻常浅学,辄矜持其所有者为可及也。余观卷中所载,如谓陆秀夫殉国,家铉翁持节,汪水云赐还,实足以丑奸臣,壮义士,岂独娱戏风月,以资人之笑谈而已哉?故为之序。
成化三年,四月二十又九日翰林院学士奉议大夫兼经筵官同脩国史蒲田柯序
钱塘存斋瞿先生宗吉,在国初时,著诗话三卷,大略似野史,有抑扬可法之旨,非汗漫无稽之词,久成全梓。或取而观之,可资多识,特其名号近于订顽砭愚起争端之谓,不若直谓之〔存斋诗话〕也。昔范文正见片文只字有关世道,不忍轻弃,况此其全编乎!予不敏,敢以正于诗坛君子。
弘治庚申冬赐进士知钱塘县事安成胡道识
自序
予久羁山后,心倦神疲,旧学荒芜,不复经理。每间居默坐,追念少日笃于吟事,在乡里侍尊长游湖山。及胜冠以来,结朋俦,入场屋。迨尸教席,登仕途,至覆患难,谪塞垣。少而壮,壮而老,日迈月征,骎骎晚境,而呻吟占毕,犹不能辍。平日耳有所闻,目有所见,及简编之所纪载,师友之所谈论,尚历历胸臆间,十已忘其五六。诚恐久而并失之也,因笔录其有关于诗道者,得百有二十条,析为上中下三卷,目曰《归田诗话》,置几案间,时加披览,宛然如见长上而接师友,聆其训诲之勤,而受其劝勉之益也。不觉欣然而喜,喜极而悲,悲而掩卷堕泪者屡矣。昔欧阳文忠公致仕后,著《归田录》,叙在朝旧事,谓追想玉堂如在天上。今予老与农圃为徒,亦窃〔归田〕之号。虽若僭妄,然辍耕垄上,箕踞桑阴,与凉竹簟之暑风,曝茅檐之晴日,以求一息之快。地位虽殊,而心事则无异也。知我者见此,或能为之一慨云。
洪熙乙巳中秋日存斋瞿佑自序
卷上
乡饮用古诗古诗《三百篇》,皆可弦歌以为乐,除施于朝廷宗庙者不可,其馀固上下得通用也。洪武间,予参临安教职。宰县王谦,北方老儒也。岁终行乡饮酒礼,选诸生少俊者十人,习歌《鹿鸣》等篇,吹笙抚琴,以调其音节。至日,就讲堂设宴,席地而歌之。器用罍爵,执事择吏卒巾服洁净者。宾主欢醉,父老叹息称颂,俨然有古风。后遂以为常,凡宴饮则用之。如会友则歌《伐木》,劳农则歌《南山》,号新居则歌《斯干》,送从役则歌《无衣》,待使役则歌《皇华》之类,一不用世俗伎乐,识者是之。
唐三体诗序方虚谷序《唐三体诗》云:〔子曰:‘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弊之曰:〔思无邪〕此诗之体也。〕又曰:〔小子何莫学夫《诗》?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〕此诗之用也。圣人之论诗如此,后世之论诗不容易矣。后世之学诗者,舍此而他求,可乎?近世永嘉叶正则水心倡为晚唐体之说,于是〔四灵〕诗江湖宗之,而宋亦晚矣。圣人之论诗,不暇讲矣,而汉晋以来,河梁、柏梁、曹刘陶谢,俱废矣。又有所谓汶阳周伯彊者三体法,专为四韵五七言小律诗设,以为有一诗之法,有一句之法,有一字之法。止于此三法,而江湖无诗人矣。唐诗前以李杜,后以韩柳为最。姚合而下,君子不取焉。宋诗以欧苏*陈为第一,渡江以后,放翁石湖诸贤诗,皆当深玩孰观,体认变化。虽然,以吾朱文公之学而较之,则又有向上工夫,而文公诗未易可窥测也。近高安沙门至天隐,乃大魁姚公勉之犹子,聪达博赡,禅孰诗孰,又从而注伯彊所集之诗。一山魁上人,回之方外友也,将碛砂南峰袁公之命,俾回为序,以弁其端云:〔大德九年乙巳九月紫阳山虚叟方回序。〕按此序议论甚正,识见甚广,而于周伯彊所集三体诗,则深寓不满之意。书坊所刻皆不载,而独取裴季昌序。近见唐孟高补写三体诗一帙,书此序于卷首,故特全录于此,与笃于吟事者,共详参之。
少陵识大体老杜诗识君臣上下,如云〔万方频送喜,无乃圣躬劳〕,〔至今劳圣主,何以报皇天〕,〔周宣汉武今王是,孝子忠臣后代看〕,〔神灵汉代中兴主,功业汾阳异姓王〕。《上歌舒开府》及《韦左相》长篇,虽极称赞朝霞与见素,然必曰〔君王自神武,驾驭必英雄〕,〔霖雨思贤佐,丹青忆老臣〕,可谓知大体矣。太白作《上皇西巡歌》《永王东巡歌》,略无上下之分。二公虽齐名,见趣不同如此。
太白胸次太白诗云:划却君山好,平铺湘水流。巴陵无限酒,醉杀洞庭秋。
是甚胸次?少陵亦云:〔夜醉长沙酒,晓行湘水春。〕然无许大胸次也。洪武间钱塘宰郑桂芳,歙之黟县人,能诗而好客,醉后每诵太白此四句。又诵李适之诗:避贤初罢相,乐圣且衔杯。借问门前客,今朝几个来?
亦足以见其襟抱不凡也。桂芳有诗数百首,号《乐清轩集》,府教徐大章为之序云。
*鹤楼崔颢题*鹤楼,太白过之不更作。时人有〔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诗在上头〕之讥。及登凤凰台作诗,可谓十倍曹丕矣。盖颢结句云:〔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〕而太白结句云:〔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。〕爱君忧国之意,远过乡关之念,善占地步矣!然太白别有〔捶研讨会*鹤楼〕之句,其于颢未尝不耿耿也。
相如琴台老杜《琴台》诗云:茂陵多病后,尚爱卓文君。酒肆人间世,琴台日暮云。野花留宝靥,蔓草见罗裙。归凤求凰意,寥寥不复闻。
宝靥罗裙,盖咏文君服饰,而用意亦精矣。以大家数而为此语,近于雕琢。然全篇相称,所以不可及。近阅《李琬传》,有〔蔓草野花留服饰,风*月魄断知闻〕,知其出于此,然亦善用事。
诗能解患诗虽能致祸,然亦能解患。王维陷贼中,受伪命禄山于凝碧池置宴作乐,维有诗云:万户伤心生野烟,千官何日再朝天?秋槐叶落空宫里,凝碧池边奏管弦。
及唐收复两京,凡污于贼者,以五等定罪,肃宗见此诗,得免。太白坐永王璘事,系浔阳狱。朝命崔圆鞫问于狱中,上诗曰:邯郸四十万,同日长平。能回造化笔,或冀一人生。
得减死流夜郎。东坡为舒亶李定等所论,自湖州逮系御史台狱,时宰欲致之死。于狱中作诗寄子早曰:圣主如天万物春,小臣愚暗自亡身。百年未满先偿债,十口无归更累人。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
柏台霜气夜凄凄,风动琅珰月向低。梦绕云山心似鹿,*飞汤火命如难。眼中犀角真吾子,身后牛衣愧老妻。百岁神游定何处,桐乡知葬浙江西。
神宗见而怜之,遂得出狱,谪授*州团练副使。后作《中秋月》词云:〔惟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〕神宗览之曰:〔苏轼终是爱君,得改汝州听便。〕
因诗见罪薛令之为太学正,有诗云:初日上团团,照见先生盘。盘中何所有,苜蓿长栏杆。
明皇见之怒。续题云:鸱鸮觜爪长,凤凰羽毛短。若嫌松柏寒,任逐桑榆暖。
因斥去之。王维携孟浩然在朝霞林,适驾至,得见,命诵所为诗,有〔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故庐。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〕之句。怒曰:〔卿自弃朕,朕何曾弃卿?〕即放还山。惟太白召见沉香亭,应制作《清平调》词三首,颇见优宠,然仅得待诏翰林而已。及在禁中与贵妃宴乐,妃衣褪微露乳,以手扪之曰:〔软柔新剥鸡头肉。〕禄山在傍接对云:〔滑腻如凝塞上酥。〕帝续之曰:〔信是胡儿只识酥。〕不怒而反以为笑。谬戾如此,天下安得不乱?
浯溪中兴碑元次山作《大唐中兴颂》,抑扬其词以示意,磨崖显刻于浯溪上。后来*鲁直张文潜皆作大篇以发扬之,谓肃宗擅立,功不赎罪。继其作者皆一律。识者谓此碑乃唐一罪案尔,非颂也。惟石湖范至能八句云:三颂遗音和者稀,形容宁有刺讥辞?绝怜元子春秋法,却寓唐家清庙诗。歌咏当谐琴博拊,策书自管璧瑕疵。纷纷健笔刚题破,从此磨崖不是碑。
然诚斋杨万里《浯溪赋》中间云:〔天下之事,不易于处,而不难于议也。使夫谢奉策于高邑,禀重巽于西帝。违人欲而图功,犯众怒而求济。则夫千麾万旟者,果肯为明皇而致死耶?〕其论甚恕。
边帅事严武在当时不以诗名,其节度西川,有诗数首,仅载老杜集中。如云:昨夜秋风入汉关,朔云边雪满西山。更催飞将追骄虏,莫遣沙场匹马还。
赵云涧尚书好诵之曰:〔气魄雄壮,真边帅事也。〕
采莲词贷有初,泰父尚书侄也,刻意于诗。尝谓予曰: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花脸两边开。棹入横塘寻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。
王昌龄《采莲词》也。诗意谓叶与裙同色,花与脸同色,故棹入花间不能辨,及闻歌声,方知有人来也。用意之妙,读者皆草草看过了。
山石句元遗山《论诗三十首》,内一首云: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晚枝。拈出退之山石句,始知渠是女郎诗。初不晓所谓,后见《诗文自警》一编,亦遗山所著,谓〔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晚枝〕,此秦少游《春雨》诗也。非不工巧,然以退之山石句观之,渠乃女郎诗也。破却工夫,何至作女郎诗?按昌黎诗云:山石荦确行径微,*昏到寺蝙蝠飞。升堂坐阶新雨足,芭蕉叶大卮子肥。
遗山固为此论,然诗亦相题而作,又不可拘以一律。如老杜云:〔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〕〔俱飞蛱蝶原相逐,并蒂芙蓉本自双。〕亦可谓女郎诗耶?
淮西碑昌黎作《平淮西碑》,既已登诸石,宪宗惑于谗言,诏断其文,更命学士段文昌为之,在当时莫能别其文之高下也。及东坡《录临江驿小》诗云:淮西功业冠吾唐,吏部文章日月光。千载断碑人脍炙,不知世有段文章。
公论始定。然李义山与昌黎相去不远,其《读淮西碑》长篇至五十馀句,称赞备尽,则是非不待百年而已定矣。
陆浑山火昌黎《陆浑山火》诗,造语险怪,初读殆不可晓,及观《韩氏全解》,谓此诗始言火势之盛,次言祝融之驭火,其下则水火相克相济之说也。题云《和皇甫湜韵》。湜与李翱皆从公学文,翱得公之正,湜得公之奇。此篇盖戏效其体,而过之远甚。东坡有《云龙山火》诗,亦步骤此体,然用意措辞,皆不逮也。
示儿诗昌黎《示儿》诗云:始我来京师,止携一束书。辛勤三十年,以有此屋庐。此屋岂为华,于我自有馀。中堂高且新,四时登牢蔬。前荣馔宾亲,冠婚之所于。庭内无所有,高树八九株。西偏屋不多,槐榆翳空虚。松果连南亭,外有瓜芋区。主妇治北堂,膳服适戚疏。恩封高平君,子孙从朝裾。开门问谁来?无非卿大夫。不知官高卑,玉带悬金鱼。问客之所为?峨冠讲唐虞。酒食罢无为,棋槊以相娱。跹跹媚学子,墙屏日有徒。嗟我不修饰,比肩于朝儒。诗以示儿曹,其无迷厥初。
朱文公云:〔韩公之学,见于原道。其所以自任者,不为不重。而其平生用力深处,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。其好乐之私,日用之间,不过饮博过从之乐。所与游者,不过一时之文士,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者。观此诗所誇,乃感二鸟、符读书之成效极致,而《上宰相书》所谓〔行道忧世者〕,则已不复言矣。其本心何如哉?按朱子所以责备者如是,乃向上第一等议论。俯而就之,使为子弟者读此,亦能感发志意,知所羡慕趋向,而有以成立,不陷于卑污苟贱,而玷辱其门户矣。韩公之子昶,登长庆四年第。昶生绾衮,绾咸通四年,衮七年进士。其所成立如是,亦可谓有成效矣。诗可以兴,此诗有焉。
五言警句宋蔡天启与张文潜论韩柳五言警句。文潜举退之〔暖风抽宿麦,清雨捲归旗〕,子厚〔壁空残月曙,门掩候虫秋〕,皆为集中第一。今考之,信然。
东野诗囚遗山《论诗》云:东野悲鸣死不休,高天厚地一诗囚。江册万古潮阳笔,合卧元龙百尺楼。
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至矣。东坡亦有〔未足当韩豪〕之句。又云:〔我厌孟郊诗,复作孟郊语。〕盖不为所取也。东野诗如:食荠肠亦苦,强歌声无欢。出门即有碍,谁谓天地宽?又云:夜吟晓不休,苦吟*神愁。如何不自闲,心与身为雠。气象如此,宜其一生局蹐也。惟《登第》云:〔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〕颇放绳墨。然长安花,一日岂能看尽?此亦谶其不至远大之兆。
尖山险诨柳子厚诗:海畔尖山似剑铓,秋来处处割愁肠。若为化作身千亿,散上峰头望故乡。
或谓子厚南迁,不得为无罪,盖虽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。此语虽过,然造作险诨,读之令人惨然不乐。未若李文饶云:独上高楼望帝京,鸟飞犹是半年程。碧山似欲留人住,百匝千遭绕郡城。虽怨而不迫,且有恋阙之意。
顾况勉乐天白乐天少日以诗贽谒顾况。况见其名,戏曰:〔长安米贵,居大不易。〕及阅其诗,有云:〔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〕。曰:〔有才如此,居亦不难。〕宋薛奎未第时,贽谒冯魏公,首篇有〔囊书空自负,早晚达明君〕。冯掩卷谓曰:〔不知秀才所负何事?〕读至第三篇云:〔千林如有喜,一气自无私。〕乃曰:〔秀才所负如此。〕恭后登第,官至参*。王拱辰欧阳公皆其婿也。
昭君词诗人咏昭君者多矣,大篇短章,率叙其离愁别恨而已。惟乐天云:汉使却回凭寄语,*金何日赎蛾眉?群王若问妾颜色,莫道不如宫里时。
不言怨恨,而惓惓旧主,高过人远甚。其与〔汉恩自浅胡自深,人生乐在相知心〕者异矣。
长恨歌乐天《长恨歌》凡一百二十句,读者不厌其长;元微之《行宫》诗才四句,读者不觉其短,文章之妙也。
琵琶行乐天《琵琶行》云:〔门前冷落鞍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。〕东坡举此以喻杭妓琴操,即感悟而求落籍。龙仁夫《题琵琶亭》云:老大姮娥负所天,忍将离恨寄哀弦。江心正好观秋月,却抱琵琶过别船。
中含讽意。又有女子题诗船窗云:爷娘重利妾身轻,独抱琵琶万里行。弹到阳关齐拍手,不知原是断肠声。含无限悲怨,非抱器过船者比也。
乐天晚年乐天晚年,优游香山绿野,近乎明哲保身者。甘露之祸,王涯、贾餗、舒元舆辈皆焉。乐天有诗云:〔当君白首同归日,是我青山独往时。〕或谓乐天幸之,非也。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?盖悲之也。晋潘岳《赠石崇》,有〔白首同所归〕之句。及遭刑,俱赴东市,崇顾岳曰:〔可谓白首同所归矣。〕乐天盖用此事。彼刘梦得之《靖恭佳人怨》,柳子厚之《古东门行》,其于武元衡,则真幸之矣。乐天连为杭苏二州刺史,皆有惠*在民。杭则有三贤堂,并林和靖苏东坡祠之。苏则有思贤堂,并韦应物、刘梦得、王仲舒、范希文祠之。其遗爱犹未泯,不但以诗名也。
莺莺传元微之当元和长庆间,以诗著名。传入禁中,宫人能歌咏之,呼为〔元才子〕,风流酝藉可知也。其作《莺莺传》,盖托名张生。复制《会真诗》三十韵,微露其意,而世不悟,乃谓诚有是人者,殆痴人前说梦也。唐人叙述奇遇,如《后土传》托名韦郎,《无双传》托名仙客,往往皆然。惟沈亚之《橐泉梦记》,牛僧孺《周秦行记》乃自引归其身,不复隐讳。然《周秦行记》与僧孺所著《幽怪录》,文体绝不相类,或谓乃李德裕门下士所作,以暴僧孺之犯上无礼,有僭逆意,盖嫁祸云尔。理或然也。
梦得多感慨刘梦得初自岭外召还,赋《看花》诗云:〔元都观里桃千树,尽是刘郎去后栽。〕以是再黜。久之又赋诗云:〔种桃道士归何处?前度刘郎今又来。〕讥刺并及君上矣。晚始得还,同辈零落殆尽。有诗云:昔年意气压群英,几度朝回一字行。二十年来零落尽,两人相遇洛阳城。
又云:〔休唱贞元供奉曲,当时朝士已无多。〕又云:〔旧人惟有何戡在,更与殷勤唱渭城。〕盖自德宗后,历顺宪穆或文武宣凡八朝。暮年与裴白优游绿野堂,有在人称晚达,于树比冬青之句。又云:〔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。〕其英迈之气,老而不衰如此。
先入言为主予为童子时,十月朝从诸长上拜南山先垄,行石磴间,红叶交坠,先伯元范诵杜牧之〔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〕之句。又在荐桥旧居,春日新燕飞绕檐间,先姑诵刘梦得〔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〕之句。至今每见红叶与飞燕,辄思之。不但二诗写景咏物之妙,亦先入之言为主也。
还珠吟张文昌《还珠吟》: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。感君绸缪意,系在绣罗襦。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执朝明光里。还君明珠双泪垂,何不相逢未嫁时。
予少日尝拟乐府百篇,《续还珠吟》云:妾身未嫁父母怜,妾身既嫁室家全。十载之前父为主,十载之后夫为天。平生未省窥门户,明珠何由到妾边?还君明珠恨君意,闭门自咎涕涟涟。
乡先生杨复初见而题其后云:〔义正词工,使张籍见之,亦当心服。〕又为序其编首,而百篇皆加评点,过蒙与进。先生元末乡贷进士,洪武间擢知荆门州,卒于官。
华清宫周伯彊三体诗,首载杜常《华清宫》诗,连用二〔风〕字,读者不知其误。向见一善本,作〔晓乘残月入华清〕,易此一字,殊觉气味深长。
咏芭蕉路德延,儋州岩相之侄。少日《咏芭蕉诗》云:一种灵苗异,天然体性虚。叶如斜界纸,心似倒抽书。
为时所称。及岩废黜,遂不复振,屡举不第。赋诗云:初骑竹马咏芭蕉,曾忝名公诵满朝。五字便容登要路,一枝还许折青霄。岂知流落萍蓬远,不觉蹉跎岁月遥。国计未宁身未遇,窜身江海混渔樵。
自述其不得志也。晚依朱友亭,赋《孩儿》诗一百韵。或谗于友宁,谓以孩童喻之,竟以掇祸。然诗多佳句,如〔共指云生岫,齐呼天〕。曲尽儿嬉这状。又云:〔项橐为师日,甘罗拜相年。〕亦有劝勉之意。但末句云:〔明时方重德,劝尔减狂颠。〕诚若讥之矣。
鼓吹续音元遗山编《唐鼓吹》,专取七言律诗,郝天挺为之注,世皆传诵。少日效其制,取宋金元三朝名人所作,得一千二百首,分为十二卷,号《鼓吹续音》。大家数有全集者,则约取之。其或一二首仅为世所传,其人可重,其事可记者,虽所作未尽善,则不忍弃去,存之以备数,此著述本意也。又谓〔世人但知宗唐,于宋则弃不取。〕众口一辞,至有诗盛于唐坏于宋之说。私独不谓然,故于序文备举前后二朝诸家所长,不减于唐者。附以己见,而请观者参焉。仍自为八句题其后云:骚选亡来雅道穷,尚于律体见遗风。半生莫售穿杨技,十载曾加刻楮功。此去未应无伯乐,后来当复有扬雄。吟窗玩味韦编绝,举世宗唐恐未公。
既成,求观者众,转相传借。或有嫉之者,藏匿其半,因是遂散失不存。再欲裒集,无复是心矣。
宋仁宗昭陵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,民安俗阜,天下称治。葬昭陵,有题诗道傍者曰:农桑不扰岁常登,边将无功吏不能。四十二年如梦过,春风吹泪洒昭陵。
惜其人姓名不传。史臣赞之曰:〔帝在位四十二年,吏治若偷惰,而任事蔑残刻之人;刑法似纵弛,而决狱多平允之士。国未尝无嬖倖,而不足以类治世之体;朝未尝无小人,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。君卧上下,恻怛之心,忠厚之*,所以培壅国基者厚矣。〕《传》曰:〔为人君,止于仁。〕帝诚无愧焉。厥后荆公变法,至诋为不治之朝,甚矣其肆为强辩而不顾也!
宣仁后上仙宋宣仁太后上仙,置道场内殿。有长老升法座,一僧参问曰:〔太后今归何处?〕对曰:〔太后身归佛法上,心在儿孙社稷中。〕举朝称善。
富贵气象晏元献公诗,不用珍宝字,而自然有富贵气象。如〔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风〕,〔楼台侧畔杨花过,帘幕中间燕子飞〕等句。公尝举此谓人云:〔贫儿家有此景致否?〕晏叔原,公侄也。词云:〔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罢桃花扇底风。〕盖得公所传也。此二句,勾栏中多用作门对。
至宝丹王岐公诗,喜用金玉珠翠等字,世谓之至宝丹。其子明之在姑苏有所爱,比至京师,公强留之。逾时,作诗云:*金零落大刀头,玉箸归期画到秋。红锦寄鱼风逆浪,紫箫吹凤月当楼。伯劳知我经春别,香蜡窥人彻夜愁。好去渡江千里梦,满天梅雨是苏州。
句意甚工,而富艳奇巧。盖得公家法也。
渔家傲范文正公守延安,作《渔家傲》词曰:塞上秋来风景异,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,千障里,寒烟落日孤城闭。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。羌管悠悠霜满地,人不寐,将*白发征夫泪。
予久羁关外,每诵此词,风景宛然在目,未尝不为之慨叹也。然句语虽工,而意殊衰疯,以总帅而所言若此,宜乎士气之不振,所以卒无成功也。欧阳文忠呼为〔穷塞主〕之词,信哉!及王尚书守平凉,文忠亦作《渔家傲》词送之,末云:〔战胜归来飞捷写,倾贺酒,玉阶遥献南山寿。〕谓王曰:〔此真元帅之事也。〕岂记尝讥范词故为是以矫之欤?
谢公墩王荆公《咏谢公墩》云:我名公字偶相同,我屋公墩在眼中。公去我来墩属我,不应墩姓尚随公。或谓荆公好与人争,在朝则与诸公争新法,在野则与谢公争墩,亦善谑也。然公《咏史》云:穰侯老擅关中事,长恐诸侯客子来。我亦暮年专一壑,每逢车马便惊猜。
则公不独欲专朝廷,虽丘壑亦欲专而有之,盖生性然也。
咏鸱咏鱼荆公《咏鸱》云:依倚秋风气势豪,似欺*雀在蓬蒿。不知羽翼青冥上,腐鼠相随势亦高。
又《咏小鱼》云:绕岸车鸣水欲乾,鱼儿相逐尚相欢。无人掣入沧溟去,汝死那知世界宽。二诗皆托物兴词,而有深意。
咏塔自喻荆公《咏北高峰塔》云:飞来峰上千寻塔,闻说鸡鸣见日升。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。
郑丞相清之《咏六和塔》云:经过塔下几春秋,每恨无因到上头。今日始知高处险,不如归卧旧林丘。
二诗皆自喻,荆公作于未大用前,安晚作于既大用后,然卒皆如其意,不徒作也。
一日归行荆公《一日归行》云:贱贫奔走食与衣,百日奔走一日归。生平欢意苦未尽,正欲老大相因依。空房萧瑟施穗帷,青灯半夜哭声稀。音容想像今何处,地下相逢果是非。
刘须溪云:〔此悼亡作也,古无复悲如此者。〕傅汝砺《忆内》云:湘皋烟草碧纷纷,泪洒东风忆细君。浪说嫦娥能入月,虚疑神女解为云。花阴昼坐闲金剪,竹里春游冷翠裙。留得旧时残锦在,伤心不忍读回文。
真致虽不及,而凄惋过之。予自遭难,与内子阻隔十有八年,谪居山后,路远弗及迎取,不意爱成永别。《祭文》云:〔花冠绣服,享荣华之日浅;荆钗布裙,守困厄之时多。忍死独居,尚图一见,叙久别之旧事,讲垂死之馀欢。促膝以拥寒炉,齐眉以酌春酿。〕盖祖荆公诗意也。及读汝砺诗,而益加悲恻焉。
温公挽词吕献可为中丞,因谧王荆公被黜。后卧病,以手书托司马温公以墓铭。温公亟省之,已瞑目矣。温公呼之曰:〔更有以见属乎?〕复张目曰:〔天下事,尚可为,君实勉之。〕后温公相天下,再致元祐之盛,而献可不及见矣。及温公薨,献可之子由庚作挽诗云:〔地下相逢中执法,为言今日再升平。〕盖记其先人之言也。读者悲之!
卷中
庐山瀑布太白《庐山瀑布》诗后,徐凝有〔一条界破青山色〕之句。东坡云:帝遣银河一派垂,古今惟有谪仙词。飞流溅沫知多少?不为徐凝洗恶诗。
及其自题漱玉亭云:擘开青玉峡,飞出两玉龙。荡荡白银阙,沉沉水晶宫。愿随琴高生,脚踏赤鲩公。手持白芙蕖,跳下清泠中。
意气伟然,真可以追踪太白矣。然太白又有〔海风吹不断,山月照还空〕,亦奇妙句,惜世少称之者。
与李之仪简东坡诗云:小儿不识愁,起坐牵我衣。我欲嗔小儿,老妻劝儿痴。儿痴君更甚,不乐复何为?还坐愧此言,洗盏当我前。大胜刘伶妇,区区为酒钱。
其旷达如此。又《与李之仪小简》云:〔伏惟起居佳胜,眷聚各安庆。无他祝,惟保爱之外,酌酒瑟妇饮。尚胜俗侣对梅二丈诗云尔。〕梅二丈谓圣俞也。
东坡傲世韩文公上《佛骨表》,宪宗怒,远谪。行次蓝关,示侄孙湘云: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阳路八千。欲为圣明除弊*,肯将衰朽惜残年。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。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
又《题临泷寺》云:不觉离家已五千,仍将衰病入泷船。潮阳未到吾能说,海气昏昏水拍天。
读之令人凄然伤感。东坡则放旷不羁,出狱和韵,即云:〔却对酒杯浑似梦,试拈诗笔已如神。〕方以诗得罪,而所言如此。又云:〔却笑睢阳老从事,为予投檄向江西。〕不以为悲而以为笑,何也?至惠州云:〔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妨长作岭南人。〕《渡海》云:〔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〕方负罪戾,而傲世自得如此。虽曰〔取快一时〕,而中含戏侮,不可以为法也。
诗无愁恨意东坡诗云:寂寂东坡一病翁,白头萧散满霜风。儿童误喜朱颜在,一笑那知是酒红。
又云:公退清閒如致仕,酒馀欢适似还乡。不妨更有安心法,卧对萦帘一炷香。
皆言闲退而无愁恨之思。至*山谷则云:老色日上面,欢悰日去心。今既不如昔,后当不如今。
读之令人惨然不乐。
浣花醉归图山谷《题浣花醉归图》云:〔中原未得平安报,醉里眉攒万国愁。〕能道出少陵心事。赵子昂诗云:〔江花江草诗千首,老尽平生用世心。〕亦彷佛得之。
后山不背南丰陈后山少为曾南丰所知,东坡爱其才,欲牢笼于门下,不屈,有〔向来一瓣香,敬为曾南丰〕之句。又《妾薄命》云:主家十二楼,一身当三千。忍著主衣裳,为人作春妍。
亦为南丰作。然《送东坡》则云:一代不数人,百年能几见?风帆目力尽,江空岁年晚。
推重向慕甚至,特不肯背南丰尔,志节可尚也。一生清苦,妻子寄食外家,《寄外舅郭大夫》云:〔嫁女不离家,生男已当户。〕得《得家信》云:〔深知报消息,不敢问何如?〕况味可知也。诗格极高。吕本中选江西宗派,以嗣山谷,非一时诸人所及。
陈秦才思之异〔闭门觅句陈无己,对客挥毫秦少游。〕山谷诗,喻二人才思迟速之异也。后山诗如〔坏墙得雨蜗成字,古屋无人燕作家〕,寥落之状可想。淮海诗如〔翡翠侧身窥绿酒,蜻蜓偷眼避红妆〕,艳冶之情可见。二人他作亦多类此。后山宿斋宫,骤寒,或送绵半臂,却之不服,竟感疾而终。淮海谪藤州,以玉盂汲水,笑视而卒。二人于临终屯泰不同又如此,信乎各有造物也。
崇徽公主手痕欧阳文忠公《题崇徽公主手痕》云:〔玉颜自古为身累,肉食何尝国谋?〕朱文公云:〔以议论言之,第一等议论;以诗言之,第一等诗。〕其全篇云:故乡飞鸟尚啁啾,何况悲笳出塞愁。青冢芳*知不返,翠崖遗迹为谁留?玉颜自昔为身累,肉食何人与国谋?行路至今空叹息,岩花野草自春秋。
全篇前后亦相称。公主仆固怀恩女,唐代宗册立之,以嫁吐蕃,此其出塞时所记云。
李留后知郓州北州从事蔼家声,东土还闻*有成。组甲光寒围夜帐,采旗风暖看春耕。金钗坠鬓分行立,玉尘谈诗四座倾。富贵常情谁不爱?羡君潇洒有馀清。
此欧公《送李留后知郓州》诗也。公语人云:〔人开口好言富贵,如此诗所誇,清而不俗,非善处富贵者不能也。〕
燕子楼陈荐彦升彭城《八咏》,惟燕子楼全篇皆佳。仆射新阡狐兔游,侍儿犹在水连楼。风清玉簟慵欹枕,月好珠帘懒上钩。残梦觉来沧海阔,新诗吟罢紫兰秋。乐天才思如春雨,断送芳华一夜休。
萨天锡《过彭城》一绝云:雪白杨花扑马头,行人春尽过徐州。夜深一片城头月,曾照张家燕子楼。亦脱洒可诵。
咏二石陈克子高《题三品石》云:临春结绮今何在?屹立亭亭终不改。可怜江令负君恩,白头仍作北朝臣。
《题望夫石》云:望夫处,江悠悠,化为石,不回头。山头日日风和雨,行人归来石应语。
二诗皆超出常格,而意警拔,不与诸作同。
周公礼乐蔡京当国,倡为丰亨豫大之说,以肆蛊惑。其生日,天下郡国皆有馈献,号〔太师生辰纲〕,富侈可知也。文士锦囊玉轴,竞竞进诗词。独喜周邦彦诗云:〔化行《禹贷》山川外,人在周公礼乐中。〕及燕山之役,其子攸与童贯北征,京寄诗云:百年盟誓宜深虑,六月师徒盍少休。缁衣堂下风光美,及早归来捧寿瓯。
既知伐辽为非策,不于朝廷明言之,而私以谕其子,误国不忠甚矣,周公礼乐安在哉?张商英拜相,唐子西作《内前行》云:〔周公礼乐未要作,置身姚宋亦不恶。〕盖谓周公未易学得,如姚宋亦可矣。词旨轻重,要当如是,徒为媚灶语,何益之有!
村学堂曹组元宠《题村学堂图》云:〔此老方扪虱,众雏争附火。想当训诲间,都都平丈我。〕语虽调笑,而曲尽村俗之状。近吴敬夫一联云:〔栏杆苜蓿先生饭,颠倒天吴稚子衣。〕其景况可想也。
金明池金明池为宋东京游赏之地,当时有诗云:〔柳外雕鞍公子过,水边纨戾丽人行。〕风景可以想见。又有人送边帅赴任云:〔前队貔貅冲晓色,后车莺燕杂春声。〕行色之盛,宛然在目。惜全篇不传。
荔枝诗谶微宗于禁苑植荔枝,结实以赐燕帅王安中。《御制》诗云:葆和殿下荔枝丹,文武衣冠被百蛮。思与近臣同此味,红尘飞鞚过燕山。
盖用樊川〔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道荔枝来〕句意,竟成语谶。
杏花二联陈简斋诗云:〔客子光阴诗卷里,杏花消息雨声中。〕陆放翁诗云:〔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。〕皆佳句也,惜全篇不称。叶靖逸诗:〔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〕戴石屏诗:〔一冬天气如春暖,昨日衔头卖杏花。〕句意亦佳,可以追及之。
中兴公布诗误磨崖中兴碑,*张二大篇,为世传诵,然各有误。山谷云:〔南内凄凉谁得知?〕按李辅国迁上皇居西内,非南内也。文潜云:〔玉环妖血无人扫。〕按贵妃于佛堂前缢死,非溅血也。南渡后,于湖张安国一篇,世少知者。诗云:锦朋儿啼思塞酥,重床燎香驱群胡。*裙锦袜无寻处,一夜惊眠摇帐柱。朔方天子神为谋,三郎归来长庆楼。楼前拜舞作奇祟,中兴之功不赎罪。日光玉洁十丈原,蛟龙蟠拿与天齐。北望神京双泪落,太息何人老文学?
可继*张之后。
感兴诗论二教朱文公感兴诗,其间二篇云:飘飘学仙侣,遗世在云山。盗启元命秘,窃当生死关。金鼎蟠龙虎,三年养神丹。刀圭一入口,白日生羽翰。我欲往从之,脱屣谅非难。但恐逆天道,偷生讵能安?
西方论缘业,卑卑喻君愚。流传世代久,梯接淩空虚。顾盼指心性,名言超有无。捷径一以开,靡然世争趋。号空不践实,踬彼荆棘涂。谁哉继三圣,为我焚其书。
论二教之害,然亦有轻重。
多景楼龙洲刘改之镇江多景楼诗云:〔江流千古英雄泪,山掩诸公富贵羞。〕盖自吴晋以来,立国于南者,恃长江天险,兢兢保守。北望中原,置之度外,况沙漠之境,毡毳之域哉?诗意盖深寓此恨也。及至我朝太祖命将出师,直抵塞外,太宗亲征,远逾漠北,名王贵族,悉来归附,龙沙之地,荡稀一空,奇功伟绩,真所谓〔雪耻酬百王,成功冠千古〕者矣。或以为自古但闻北并南,不闻有南并北者,谬论也。
三高亭吴江三高亭,祠越范蠡、晋张翰、唐陆龟蒙,或题一诗于上云:人诮吴痴信不虚,追崇越相果何如?千年家国无穷恨,只合江边祀子胥。
自后过者阁笔。
沈园感旧陆放翁晚年过沈园二绝句云:落晶城头画角哀,沈园非复旧池台。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见惊鸿照影来。
梦断香消四十年,沈园柳老不吹绵。此身行作稽山土,犹吊遗踪一泫然。
诗意极哀怨。初不晓所谓,后见刘克庄《续诗话》,谓翁初婚某氏,伉俪相得,而失意于舅姑,竟出之。某氏改事人,后游沈园,邂逅相遇,翁作词有〔错,错,错〕,〔莫,莫,莫〕之句,盖终不能忘情焉尔。翁得年最高,有句云:〔世味扫除和蜡尽,生涯零落并锥空。〕〔老病已全惟欠死,贪嗔虽去尚馀痴。〕〔客从谢事归时散,诗到无人爱处工。〕予垂老流落,途穷岁晚,每诵此数联,辄为之凄然,似为予设也。
泸溪送澹庵王泸溪《送胡忠简谪岭表》二诗,有〔痴儿不了公家事,男子要为天下奇〕之句,秦桧见而大恶之,以谤讪流辰州。二诗人皆传诵,忠简和韵,少有见者。诗云:岩耕名已振京关,未信终身袖手闲。万卷不移颜氏乐,一生无愧伯夷班。致君自许唐虞上,待我谁能季孟间。宗社年来欠元老,苍生拭目看来还。
士气年来弱不支,逢时言行欲俱危。不因湖外三年谪,安得江南一段奇?非我独清缘世浊,此心谁识只天知。万牛回首须公起,大厦将颠要力持。
清峭警拔,与前诗相称。泸溪在辰州,人争迎以为师。孝宗更化,许自便。光宗即位,忠简荐之,召对便殿,除直敷文阁,年已九十馀矣。
龙洲送简卿刘改之《送王简卿归天台》二诗,辛稼轩致书云:〔送五侍郎诗伟甚,真所谓‘横空排硬语,妥贴力排傲’者也。〕诗云:欲数人才难屈指,有如公者又东归。班行失士国轻重,道路不言心是非。载酒青山随处饮,吟诗玉尘为谁挥?归期趁得东风早,莫放梅花一片飞。
千岩万壑天台路,一日分为两日程。事可语人酬对易,面无惭色去留轻。放开笔下闲风月,收敛胸中旧甲兵。世事看来忙不得,百年到手是功名。
予以为可继王泸溪《送胡澹庵》诗后。又高九万《送方秋岩以谏去国》云:忠言历历未曾行,尽载图书出帝京。馀子但知才可忌,先生当以去为荣。门阑竹石关心久,部曲溪山照眼明。长啸归欤莫惆怅,浙江风定自潮平。
时人以为不下刘龙洲《送王侍郎归天台》诗,然规模机轴,皆自李师中《送唐御史》诗来。
姜白石云山句姜尧章诗云:〔小山不能云,大山半为天。〕造语奇特。王从周亦云:〔未知真是狱,只见半为云。〕似颇近之。然较之唐人〔野水多于地,春山半是云〕之句,殊觉安閒有味也。
戴石屏奇对戴式之尝见夕照映山,峰峦重叠,得句云:〔夕阳山外山。〕自以为奇,欲以〔尘世梦中梦〕对之,而不惬意。后行村中,春雨方霁,行潦纵横,得〔春水渡傍渡〕之句,以对,上下始相称。然须实历此境,方见其奇妙。
刘后村书所见后村刘克庄绝句云:新剃阇黎顶尚青,满村听讲法华经。那知世有弥天释,万衲如云座下听。
谓小道易惑众,而不知有大道也。又云:刮膜良方直万金,国医曾费一生心。谁知髽髻携篮者,也有盲人问黓针。
谓精艺难成,而小艺亦可售也。又云:*童白叟往来忙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死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说蔡中郎。
亦可感叹云。廷博案:后一诗亦见陆放翁集中。
庞右甫过汴京苍龙观阙东风里,*道星辰北半边。月照九衢平似水,胡儿吹笛内门前。
此宋庞右甫《过汴京》诗也,甚感慨有味。杨仲弘作《纪梦》诗,乃全用其一联,何也?
陆秀夫殉国宋卫王即位海上,秀夫为首相。时播越海滨,庶事疏略,每朝会,秀夫独俨然正立如治朝,虽流离中,犹日书《大学》章句以劝讲。及涯山兵溃,秀夫行驱其妻子入海,即负帝同溺。或画为图者,石田林景熙赋诗云:紫宸*阁共楼船,海气昏昏日月偏。平地已无行在所,丹心犹数中兴年。生藏鱼腹不见水,死挽龙髯直上天。板荡纯臣有如此,流芳千古更无前。
词严义正,足以发明其心事云。
家铉翁持节元兵南下,次高亭,宋朝纳降。吴坚为左相,家铉翁为参*,与贾馀庆刘岊为祈请使北行。文天祥诗云:〔当代老儒居首揆,殿前陪拜率公卿。〕又云:〔程婴存赵真公志,赖有忠良壮此行。〕前谓吴,后谓家也。至北,铉翁抗节不屈,拘留河间。世祖崩,成宗即位,始赐衣服,遣还乡里,年逾八十矣。林景熙有诗送之云:濒死孤臣雪满颠,冰毡齿尽偶生全。衣冠万里风尘老,名节千年日月悬。清唳秋荒辽海鹤,古*春冷蜀山鹃。归来亲旧惊相问,禾黍离离夕照边。
可谓不负文山所期矣。
汪水云赐还云汪元量,宋亡,以善琴召赴大都,见世祖,不愿仕,赐*冠遣还。幼主送诗云:*金台上客,底事又思家。归问林和靖,寒梅几度花?
宋宫人多以诗送行者,有云:客有*金共璧怀,如何不肯赎奴回?今朝且尽穹庐酒,后夜相思无此杯。
意极凄惋。元量有诗一帙,皆叙宋亡事。如云:乱点传筹杀六更,风吹庭燎灭还明。侍卧写罢降元表,臣妾签名谢道清。
馀诗大抵类是,可备野史。元马易之题其帙后云:三日钱塘海不波,子婴系组纳山河。兵临鲁国犹弦诵,客过商墟独啸歌。铁马渡江功赫奕,铜人辞汉泪滂沱。知章喜得*冠赐,野水闲云一钓蓑。
东鲁遗黎信云父,山东人,元兵南下,为张宏范元帅馆客。文山被获,宏范命云父款待之。日侍谈论,颇有向南之意。《赐文山》诗云:〔宗庙有灵贤相出,黔黎无患太皇明。〕文山因教以诗法,即领悟,作乐府云:东风吹落花,纷纷辞故枝。莫怨东风恶,花有再开时。
文山称赏,因赠以诗云:东鲁遗黎老子孙,南方心事北方身。几多江左腰金客,便把君王作路人。
盖是时宋臣或有反面事北者。文山诗云:〔遗老犹应愧蜂蚁,故人久已化豺狼。〕又云:〔黑头汝自誇江令,冷齿人犹笑褚公。〕皆有所指也。
叙金末事元遗山在金末,亲见国家残破,诗多感怆。如云:〔高原水出山河改,战地风来草木腥〕,〔花啼杜宇归来血,树挂苍龙蜕后鳞〕,〔白骨又多兵死*,青山原有地行仙〕,〔燕南赵北无全士,王后卢前总故人〕,皆寓悲怆之意。至云〔神功圣德三千牍,大定明昌五十年〕,不忘前朝之盛,亦可念也。
岳咢鄂王墓岳王墓诗,自董静传〔如公更缓须臾死,此虏安能八十年〕之后,(廷博案:此联系宋叶绍翁诗,静传诗在《西湖百咏》,可考也。)赵子昂〔南渡君臣轻社稷,中原父老望旌旗〕,世皆称诵。和者二人,亦杰作也。徐孟岳云:童大王回事已离,岳将*死势尤危。直教万岁山头雀,去绕*龙塞上旗。饮马徒闻腥恐洛,洗兵无复望条支。湖边一把摧残骨,盖世功成百世悲。
高则诚云:莫向中州唱黍离,英雄生死系安危。内廷不下颁师诏,绝漠全收大将旗。父子一门甘伏节,山河千里竟分支。孤臣尚有埋身地,二帝游*更可悲。
少日过葛岭,忆有人和韵题墓上云:〔山前有客祠彭越,塞上无人斩郅支。〕和〔支〕字韵亦佳。当时不能全记,再过之,则已墁之矣。又有人为排律一首云:〔北狩君亲远,南迁将相誇。偷安依凤巘,抱恨寄龙沙。咨岳归神器,遭秦载*车。〕结句云:〔太师坟上土,遗臭遍天涯。〕盖江海自蔡州回,驻*牧牛亭,命*士于秦桧冢上便溺以快意,人因谓之〔遗臭冢〕云。
吴越王画像临安县城北观音寺吴越武肃王画像,精神雄伟,俨然如生。有僧题八句于上云:天与精忠不等閒,手提一剑定江山。国开吴越风尘际,功在桓文伯仲间。铁券金书藏策府,锦衣玉节照乡关。犹将忠孝遗身后,曾谓曹瞒作老奸。
结句谓钱俶纳土,得谥忠孝,而不晓曹瞒老奸何谓?后阅郡志,武肃尝昼寝假寐,炉火燂汤于前。有童子侍侧,见汤沸,恐惊寝,连以水沃之。武肃窥见其所为,后以他事杀是童子,每见其现形,武肃曰:〔吾在*旅杀人多矣,绝无影响,此童乃独能如是!〕遂封为本县城隍神。此事与魏武佯睡而杀覆被美人相类,盖藏伏机心以试人,此奸雄所为,或恐指此。
宋故宫先步祖士衡《和杨廉夫宋故宫》诗云:歌舞楼台拟汴州,可怜蛮触战蜗牛。临书玉枕雕檐静,行酒青衣罽帐愁。捲土自应从亶父,滔天谁复放驩兜。台空树老寒鸦集,落日白波江上秋。
廉夫喜其和〔兜〕字韵胜。盖廉夫诗用红兜字,原庆宋宫为佛寺,西僧皆戴红兜帽也。然结句更遒健。
灵岩寺姑苏灵岩寺,馆娃宫旧基也。吴僧《舟别岸》一诗云:白昼娃宫宴未旋,东风吹下越来船。捧心方妒三千女,尝胆谁知二十年?花暗屧廊蜂蝶困,草深香径鹿麋眠。凭栏一段伤心事,都在西山夕照边。
用意遣词甚佳。贷有初尝为予称诵之。
鹦鹉洲崔涂《鹦鹉洲》诗云:〔曹瞒尚不能容物,*祖何由解爱才?〕后无继之者。陈刚中一篇云:大江东南来,孤洲屹枯藓。中有千载人,残骨寄偃蹇。惟汉*锢祸,荐绅半摧殄。况复啖葛奴,尽使羽翼剪。天乎鸾凤姿,乃此侣猰犬。想当落笔时,酒酣玉色洒。鹦鹉何足咏,仅以雕虫显。我来策蓬颗,清泪凄以泫。尚恨迷几先,不为无道卷。贤哉庞德公,一犁老襄岘。
词语跌宕,议论老成,佳作也。
子昂书归来辞赵子昂以宋王孙仕元朝,擅名词翰。尝书渊明《归去来辞》,得者珍藏之。有僧题绝句于后云:典午山河半已墟,褰裳宵逝望归庐。翰林学士宋公子,好事多应醉里书。
后人不复著笔。
虞伯生草诏虞伯生际遇文宗,置奎章阁为学士。天历至顺间,文治蔚然可观。顺帝为明宗子,文宗忌之,远窜海南。诏书有曰:〔明宗在北之时,自以为非其子。〕伯生笔也。文宗晏驾,宁宗立,八月崩,国人迎顺帝立之。帝入太庙,斥去文宗神主,而命四方毁弃旧诏。伯生时在江西,以皮绳栓腰,马尾声缝眼,夹两马间,逮捕至大都,嫉之者为十七字诗曰:自谓非其子,如今作天子。传语老蛮子,请死。
至则以文宗亲改诏槁呈,顺帝之曰:〔此朕家事,外人岂知?〕遂得释。两目由是丧明,不复能楷书。此与宋晏殊撰李宸妃碑事相类。妃实诞仁宗,而殊承章献太后旨,谓妃无子,生一公主早卒。仁宗虽甚恨之,而卒不重罪,皆盛德事也。
萨天锡纪事萨天锡以宫词得名,其诗清新绮丽,自成一家,大率相类。惟《纪事》一首,直言时事不讳。诗云:当年铁马游沙漠,万里归来会二龙。周氏君臣空守信,汉家兄弟不相容。只知奉玺传三让,岂料游*隔九重?天上武皇亦洒泪,世间骨肉可相逢?
盖泰定帝崩于上都,文宗自江陵入据大都,而兄周王远在沙漠,乃权摄位,而遣使迎之。下诏四方云:〔谨俟大兄之至,以遂固让之心。〕及周王至,迎见于上都,欢宴一夕,暴卒。复下诏曰:〔夫何相见之顷?宫车弗驾,加谥明宗。〕文宗遂即真,皆武宗子也。故天锡末句云然。
卷下
翰院忆江南虞邵庵在翰林有诗云:屏风围坐鬓毵毵,银烛烧残照暮酣。京国多年情尽改,忽听春雨忆江南。
又作《风入松》词云:画堂红袖倚清酣,华发不胜簪。几回晚直金銮殿,东风软花里停骖。书诏许传宫烛,轻罗初试朝衫。御沟冰泮水挼蓝,飞燕语呢喃。重重帘幕寒犹在,凭谁寄银字泥缄?报导先生归也,杏花春雨江南。
盖即诗意也,但繁简不同尔。曾见机坊以词织成帕,为时所贵重如此。张仲举词云:〔但留意江南,杏花春主,和泪在罗帕。〕即指此也。
退朝口号邵庵《退朝口号》云:雨浥轻尘道未乾,朝回随处借花看。墙东千树垂杨柳,飞絮来时近马鞍。
日出风生太液波,画桥影里采船过。桥头柳色深如许,应是偏承雨露多。
少日在四明从王叔载先生学诗,先生举此诗数首云:〔细读而详味之,如醉后厌饫珍羞,而食宣州雪梨相似,爽口可爱也。〕又云:〔元朝诸人诗,虽以范杨虞揭并称,然光变化,诸体咸备,当推道园,如宋朝之有坡公也。〕予谨识之,久而益信。
宗阳宫玩月杨仲弘以宗阳宫《玩月》诗得名,然他作如:〔风雨五更鸡乱叫,江湖千里雁相呼〕,〔挟书万里朝明主,仗剑三年别故乡〕,〔窗间夜雨消银烛,城上春云压采旗〕,〔空桑说法*龙听,贝叶翻经白马驮〕,沉雄典实,先叔祖每称之。长篇如《古墙行梅梁歌》,亦皆为时所推许。夫人瞿氏,予祖姑也,尝以仲弘亲笔草槁数纸授予,字画端谨,而前后点窜几尽,盖不苟作如是。
罗刹江潮钱思复以《浙江潮赋》得名,起句云:〔维罗刹之巨江兮,实发源于太末。〕试官喜之,遂中选。盖满场无知罗刹为浙江别号者。后作《西湖竹枝曲》云:〔阿姊信近段家桥。〕先伯元范戏之云:〔此段家桥创见,却与罗刹江不同也。〕盖西湖断桥,以唐人诗〔断桥荒草合〕得名,亦谓孤山路至此而尽,非有所谓段家者。《竹枝曲》凡十章,皆佳作。首章云:阿姊信近段家桥,山妒蛾眉柳妒腰。*龙洞前黑云起,早回家去怕风潮。
予时年幼,爱而尽和之。首章云:昨夜相逢第一桥,自将罗带系郎腰。愿郎得似长江水,日日如期两度潮。
甚为思复称奖。思复号心白道人,张氏据吴,遂不仕,退居吴江筒川,与杨廉夫唱和。有句云:〔笠泽水寒鱼尾声赤,洞庭霜落树头红。〕又云:〔汉史丁公那及齿,陶诗甲子不书元。〕盖感时事也。
香奁八题杨廉夫晚年居松江,有四妾:竹枝柳枝桃花杏花,皆能声乐。乘大画舫,恣意所之,豪门巨室,争相迎致。时人有诗云:竹枝柳枝桃杏花,吹弹歌舞拨琵琶。可怜一解杨夫子,变作江南散乐家。
或过杭,必访予叔祖,宴饮传桂堂,留连累日。尝以《香奁八题》见示,予依其体,作八诗以呈。槁附家集中忘之久矣。今尚记数联,《花尘春迹》云:〔燕尾声点波微有晕,凤头踏月悄无声。〕《黛眉颦色》云:〔恨从张敞毫边起,春向梁鸿案上生。〕《金一卜欢》云:〔织锦轩窗闻笑语,采蘋洲渚听愁吁。〕《香颊啼痕》云:〔斑斑湘竹非因雨,点点杨花不是春。〕廉夫加称赏,谓叔祖云:〔此君家千里驹也。〕因以〔鞋〕〔杯〕命题。予制《沁园春》以呈。大喜,即命侍妓歌以行酒。词云:一掬娇春,弓样新裁,莲步未移。笑书生量窄,爱渠尽小;主人情重,酌我休迟。酝酿朝云,斟量暮雨,能使熬生风味奇。何须去,向花尘留迹,月地偷期。风流到手偏宜,便豪吸雄吞不用辞。任淩波南浦,惟誇罗袜;赏花上苑,祇劝金卮。罗帕高擎。银瓶低注,绝胜翠裙深掩时。华筵散,奈此心先醉,此恨谁知?
欢饮而罢,袖其槁以去。
雨淋鹤张仲举,至正初为集庆路学训导,御史下学点视禀膳,邻斋出对云:〔豸冠点馔。〕是日适用驴肉,仲举戏续云:〔驴肉作羹。〕御史闻之大怒,欲逮捕之,乘夜逃奔扬州。时扬州方全盛,众素闻其名,皆延致之。仲举肢体昂藏,行则偏竦一肩,众为诗以讥笑之。惟韩介玉一绝云:垂柳阴阴翠拂檐,倚栏红袖玉纤纤。先生掉臂长街上,十里朱楼尽下帘。
坐中皆失笑。时有相士在座,或曰:〔仲举病鹤形也。〕相士曰:〔不然,此雨淋鹤形,雨霁则冲霄矣。〕后入大都,致位贵显,果如其言。
歌风台张光弼庐陵人,至正间,为浙省员外。张氏专擅,弃位不仕,以诗酒自娱,号一笑居士。有诗云:一阵东风一阵寒,芭蕉长过石栏杆。只消几度瞢腾醉,看得春光到牡丹。
盖言时事也。一日,作《歌风台诗》,乘醉来过,为予朗诵之。诗云:世间快意宁有此,亭长还乡作天子。沛宫不乐复何为?诸母父兄知旧事。酒酣起舞和儿歌,眼中尽是汉山河。韩彭诛夷黥布戮,且喜壮士今无多。纵酒极欢留十日,慷慨伤怀泪沾臆。万乘旌旗不自尊,*魄犹为故乡惜。由来乐极易生哀,泗水东流不再回。万岁千秋谁不念,古之帝王安在哉?莓苔石刻今如许,几度西风灞陵雨。汉家社稷四百年,荒台犹是开基处。
盖得意所作,豪迈跌宕,与题相称。又尝作唐宫词数首,为予诵之。中间云:〔可怜三首《清平调》,不博西凉酒一杯。〕予曰:〔太白于沈香亭应制,亲得御手调羹,贵妃捧砚,力士脱靴,不可谓不遇,何必‘西凉酒一杯’乎?〕光弼亦大笑。尝曰:〔吾死埋骨西湖,题曰:‘诗人张员外墓’足矣。〕后亦如其言。
芦花被亡友邱彦能藏《芦花被图》,盖模写酸斋梁山泺故事。贷泰甫首题律诗一首,吴子立继之,其馀数首而已。彦能宝惜此卷,不妄与人题,后遇吴敬夫,以其有诗名,出而求题。敬夫为赋数首,皆不惬意。最后一首云:秋风吟就芦花被,一落人间知几年?泽国江山今入画,诗人毛骨久成仙。高情已落沧洲外,旧梦犹迷白鸟边。展卷不知时世换,水光山色故依然。
彦能喜,始请登于卷。彦能尝以唐三学士《弈棋图》求题,予为赋绝句云:三人当局各藏机,思入幽玄下子迟。毕竟是谁高一著,风檐日影静中移。
彦能叹赏。敬夫亦以《雪》诗见示,予和其〔西〕字韵云:〔夜静有舟来剡曲,时平无马入淮西。〕敬夫亦加誉焉。予时年甚少,敬夫为乡前辈,彦能亦倍年以长。二人墓有宿草久矣,因念旧交,为之慨然。
钟馗图乡丈淩彦翀,名云翰,号柘轩。至正间,以《周易经》与士衡叔祖同登浙省乡榜,授平江路学正,不赴。才高而学博,为乡*所推。一日来访叔祖不在,以所《和石湖田园杂兴》诗一帙留寄舍下。数日,予尽和之。及见大惊,喜为作序文于前,因是遂刮目相视,且叹叔祖之不能尽知也。继以梅词《霜天晓角》一百首,柳词《柳梢青》一百首,号梅柳争春者,属予和之。予亦依韵和就,大加赏拔。予视先生犹大父行,而先生不以齿德自居,过以小友见待,每于诸长上前,称之不容口,喜后进之有人也。洪武庚申冬,为人《题钟馗图》云:朔风吹沙目欲眯,官柳摇金梅绽蕊。终南进士倔然起,带束蓝袍靴露趾。手掣硬*书一纸,若曰上帝锡尔祉。猬磔于思含老齿,颐指守门荼与垒,肯放妖狐摇九尾。一声爆竹人尽靡,明日春光万馀里。
不数日,为乡人官于外郡者飞举。里胥临门,不容辞避,迫肋上路,到京授四川学官,遂成诗谶。在任以乏贷举谪南荒以卒,归骨西湖。予送之葬,有绝句云:一去西川隔夜台,忍看白璧瘗苍苔。酒朋诗友凋零尽,只有存斋冒雨来。
盖感知己也。
吴敬夫父子吴敬夫之子改过,为官四川,敬夫思之,作诗云:剑阁淩云鸟道边,路难闻说上青天。山川万里身如寄,鸿雁三秋信不传。落叶打窗风似雨,孤灯背壁夜如年。老怀一掬锤情泪,几度沾衣独泫然。
尝为予诵之。敬夫卒,改过丁忧还家访予,自诵其诗曰:薄宦萧然作远游,行囊那得一钱留?孟光不比苏秦妇,肯笑归来只敝裘。
自誇其廉,且矜其妻之贤也。予因举敬夫前诗,谓曰:〔尊翁有念子之情,而子乃独归美其妇,何耶?〕改过惭笑而去。
桂孟平题新话庚辰岁秋,权停江北五布司学校。予在河南,孟平在山东,各斋学印赴礼部交纳。孟平访予于大中街旅舍,相见甚欢。予置酒,出《纪行返棹编》示之,孟平赠诗,有〔江湖得趣诗盈卷,故旧忘怀酒满樽〕之句。予后授太学助教,孟平授谷府奉祠,寄小词,末句云:〔捲起绿袍袖,舞个大斋郎。〕邻堂王达善助教亦好作词,见之大笑,喜其善谑也。孟平刻意于诗,有日课之工,尝手书百篇寄予。孟平后卒于长沙,予亦遭难,家事零落,所寄诗亦被人取去。独《题剪灯新话》长篇载在卷首,幸而存焉,乃训导钱塘邑庠日所作也,备录于此,以寓邻笛之悲云。山阳才人畴与侣,开口为今阖为古。春以桃花染性情,秋将桂子薰言语。感离抚遇心怦怦,道是无凭还有凭。沈沈帐底昼吹笛,煦煦窗间宵剪灯。倏而晴兮忽而雨,悲欲啼兮喜欲舞。玉箫倚月吹凤凰,金栅和烟锁鹦鹉。造化有迹尸者谁,一念才萌方寸移。善善恶恶苟无失,怪怪奇奇将有之。丈夫未达虎为狗,濯足沧浪泥数斗。气酣骨耸铮有声,脱帻目光如电走。道人青蛇天动摇,不斩寻常花月妖。茫茫尘海沤万点,落落云松酒半瓢。世间万事泡幻尔,往往有情能不死。十二巫山谁道深?云母屏风薄如纸。莺莺宅前芳草迷,燕燕楼前明月低。从来松析有孤操,不独鸳鸯能并栖。久在钱塘江上信,厌见潮来又潮去。燕子衔春几度回,断梦残*落何处?还君此编长啸歌,便欲酌以金叵罗。醉来呼枕睡一觉,高车驷马游南柯。
莫士安寄问莫士安,湖州人,为国子助教,以古文擅名,诗笔亦敏赡,同辈皆弗及也。司业厅前有丹杏一株,当繁盛时,监丞王峻用置酒花下,同席者分韵各赋五言古体一章。次年,予转擢周府,次子达亦领河南乡荐,士安寄诗云:问讯先生复自怜,家风喜得二郎贤。两经寒暑无书寄,一卷春秋有子传。丹杏开花思旧会,*杨厄闰直残年。洪恩若许还乡去,茅屋荒苔老石田。
〔丹杏开花〕指旧事,时士安谪吴中治水,故有〔*杨厄闰〕之语。
宣和画木犀宣和画瓶中折枝木犀,莫士安尝举乡人张来仪一诗云:玉色官瓶出内家,天香浓浸月中葩。六宫总爱新凉好,不道金风捲翠华。
为予称诵之。予遂拟作一首云:金沟水活玉瓶宽,分得天葩下广寒。可惜秋香容易落,不如留向月中看。
士安亦称善。
折桂枝章彦复自福建省检校回杭,过鄞,先君置酒待之。予适自学舍归,彦复即席指鸡为题,命赋诗。予勉成四句以呈云:宋宗窗下对谈高,五德声名五彩毛。自是范张情谊重,割烹何必用牛刀?
彦复大加称赏,手写桂花一枝,并题诗其上以赠云:瞿君有子早能诗,风采英英兰玉姿。天上麒麟原有种,定应高折广寒枝。
时予年始十四云。
十月桃先伯尝诵《十月桃花》诗一联云:〔刘郎再来岁云暮,王母一笑天回春。〕当时不曾问为何人所作,并请举其全篇为可惜也。又记钱用壬为张氏参*,新纳妾名〔小桃〕,谢元功以诗贺之,一联云:〔平分阿母池头景,浅发参*幕下春。〕当时亦称颂之。
芭蕉花仁和诚意斋生陈瑶为学勤敏,而性资老成,宪官至学出对云:〔笔底春风转转生。〕瑶对曰:〔弦间晓溜嘈嘈泻。〕又出对云:〔轻摇纨扇,清风透入人怀。〕瑶对曰:〔高捧玉盘,明月飞来我手。〕庭下芭蕉开花,命题赋诗。瑶一联云:〔白藕作花还叶叶,碧蜂生子自房房。〕形容酷似之,诸生皆袖手。后以岁贷赴京,除叙州邑簿,非其志也。竟以事累谪死南荒,惜哉!
卖花声谢宗可《百咏》诗,世多传诵,除《走马灯》《莲叶舟》《混堂》《睡燕》数篇外,难得全首佳者。向见邱彦能诵其《卖花声》一首,《百咏》中不载。诗云:春光叫尽费千金,紫艳红香藉好音。几处唤回游冶梦,谁家不动惜芳心?韵传杨柳门庭晚,响彻秋千院落深。忽被捲帘人唤信,蝶蜂随担过墙阴。
咏铁笛杨廉夫初居吴山铁冶岭,号铁崖,后迁松江,又号铁笛道人。卞宜之作《铁笛》诗寄之云:一段清冰百链钢,曾翻宫徵事虚皇。裂开*鹤矶头石,惊落青鸾镜里霜。仙子佩环新乐府,韩林风月旧文章。道人清节磨砻久,却笑桓伊独据床。
廉夫喜之。同时有《制铁笛赋》者,造语粗率,不若诗也。
咏炭诗《咏炭》诗,杨诚斋有乌银玉质金石声,见火忽作爆竹鸣。不知何喜唧唧吟,不知何怒泄不平。到渠怒定两耳热,铜瓶在傍却铙舌。
一篇。曾见贷有初传诵郭矮梅八句,甚工。诗云:樵青黎面学昆崙,斫月烧云树欲髡。万灶黑烟灰出劫,一星红焰火还*。污身若有仙翁幻,报国今无义士吞。曾似茅斋风雪夜,地炉榾柮暖温温。
又《咏帘》诗,止记中间二联云:红影眼花春扑扑,玉钩心事日悬悬。思归梁燕心长切,望幸宫娥眼欲穿。
矮梅,江西人,惜不记其名字。
杨妃袜诗社以杨妃袜为题,杨廉夫一联云:〔安危岂料关天步,生死犹能系俗情。〕题目虽小,而议论甚大,所以诸人莫能及。
御沟流叶雅正卿有《四美人图》诗,惟《御沟流叶》最佳:彩毫将恨付霜红,恨自绵绵水自东。金屋有关防虎豹,玉书无路托鳞鸿。秋期暗度惊催织,春信潜通误守宫。莫道人间音问杳,明年锦树又西风。
琢句甚工。
哀姑苏吴元年,国兵围姑苏,临危,张士诚聚其族齐云楼,举火焚之,缢不死,就擒。王叔闰有诗哀之云:天星夜堕水犀*,又见吴宫走鹿群。睥睨金汤徒自弃,仓皇玉石竟俱焚。将*只合田横死,国士今无豫让闻。风雨明年寒食节,麦孟谁洒太妃坟。
先伯亦有绝句云:虎斗龙争既不能,鸡鸣狗盗亦何曾?陈平韩信皆归汉,只欠彭城老范增。
盖张氏据有浙西富饶地,而好养士。凡不得志于前元者,争趋附之,美官丰禄,富贵赫然。有为北乐府讥之云:皂罗辫儿紧劄梢,头戴方檐帽。穿件阔袖衫,坐个四人轿,又是张吴王米虫儿来到了。
及城破,无一人死难者,武夫健将,惟束手卖降而已。诗意有所谓也。
纪吴亡事姑苏之被围也,唐伯刚和人〔泥〕字韵云:〔玉楼金屋愁如海,布袜青鞋醉似泥。〕谓当时居权要者,不如处閒散之乐也。社友王元载亦诵一诗,不知何人所作。诗云:二十四友金谷宴,千三百里锦帆游。人间无此荣华乐,无此荣华无此愁。
诗意与前诗亦相类。(廷博案:此葛天民诗,见《贵耳集》。)
吊白门陈刚中《白门》诗云:布死城南未足悲,老瞒可是算无遗。不知别有三分者,只在当时大耳儿。
咏曹操杀吕布事。布被缚,曰:〔缚太急。〕操曰:〔缚虎不得不急。〕意欲生之。刘备在坐,曰:〔明公不见吕布事丁建阳董太师乎?〕布骂曰:〔此大耳儿叵奈不记辕门射戟时也?〕张思廉作《缚虎行》云:〔白门楼下兵合围,白门楼上虎伏威。戟尖不掉丈二尾声,袍花已脱斑斓衣。捽虎脑,截虎爪。眼视虎,如猫小。猛跳不越当涂高,血吻空腥千里草。养虎肉不饱,虎饥能噬人;缚虎绳不急,绳宽虎无亲。坐中叵奈刘将*,不从猛虎食汉贼,反杀猛虎生贼臣,食原食卓何足嗔?〕记当时事调笑可诵。思廉有《咏史乐府》一编,皆用此体。
西湖竹枝西湖《竹枝词》,杨廉夫为倡,和者甚众,皆咏湖山之胜,人物之美,而寓情于中。大率一律,惟二人诗云:春晖堂上挽郎衣,别郎问郎何日归?*金台高倘回首,南高峰顶白云飞。官河绕湖湖绕城,河水不如湖水清。不用千金酬一笑,郎恩才重妾身轻。
用意稍别,惜不记其人姓名。
吴山游女贷有初,泰甫尚书侄,工诗。春日见吴山游女之盛,作绝句云:十八姑儿浅淡妆,春衣初试柳芽*。三三五五东风里,去上吴山答愿香。
特过予诵之。其诗新嫩奇巧,多类是,惟《送戴伯贞还广西》一律云:桂江烟水接潇湘,逐客南归道路长。卷里漫多新制作,箧中犹是旧衣裳。逢人尽说官如水,老我相看鬓已霜。此去莫教音问断,雁飞今喜过衡阳。
叙事委曲,而感慨系之,出诸作之上。
送还俗入道孙花翁《送女冠还俗》云:脱却霞绡上醮衣,女童髽髻绿杨垂。重调螺黛为眉浅,再试弓鞋举步迟。紫府烟花莺唤醒,丹房云雨鹤通知。帘低红杏春风暖,清梦应曾见旧师。
段吉甫《送妓入道》云:歌舞当年第一流,洗妆今日别青楼。便从南岳夫人去,肯为苏州刺史留。琳馆月明箫凤下,琐窗花老镜鸾收。却怜愁绝浔阳妇,嫁得商人已白头。
事不同而语皆工。
观灯句洪武间,杭州元夕张灯颇盛。予因游观,有句云:〔三市华灯依旧好,一天明月为谁圆?〕惟郁鲁珍和云:〔春灯闲论谁家好,夜月初看此度圆。〕句意甚新,为众推许。鲁珍后为官陕西,被罪,退居独山村中,不复入城。寄诗云:〔我已栽成三径菊,君今著就几编书?〕然竟以《题松石轩诗卷》被累,死狱中。其被逮也,见予诵许仲晦诗:〔村径绕山松叶滑,柴门临水稻花香〕,〔牛羊晚食铺平地,鹳鹤晴飞磨远天〕,〔日落远波惊宿雁,风吹轻浪起眠鸥〕等句,谓写村居之景,曲尽其妙,今不复见矣。予因其言,念郢州诗之妙,而亦哀鲁珍之不幸也。
晚凉句〔水殿云廊三十六,不知何处晚凉多?〕王子宣诗。〔晚凉浴罢闲无事,水阁东头看月生。〕吴主一诗。二人在当时皆以诗鸣,此其得意句也。
汴梁风土汴梁为宋东京,士人游宦者少得清暇,以遂宴赏之乐,当时有〔卖花提上观桃李,折酒楼前听管弦〕之句。伴读*体方续之云:〔雨后淤泥填紫陌,风前尘土障青天。〕盖街道无沟渠,又不用砖石甃,遇雨则行潦纵横。而地迫*河,风起则尘沙敝日,不可开目。尝集体仁门,体方戏语同列云:〔此所谓‘东华软红尘’也。〕
相国寺汴梁相国寺,暇日予与*体方过焉,将谓有南方花木之胜,香茗之供,而鄙陋殊甚。僧皆毡帽皮靴,发长过寸,言貌粗俗,体方呼为〔恶僧〕。口占云:〔步入空门见恶僧,红毡被体发鬅鬙。〕予续之曰:〔一言能得君王意,安得当年老赞宁?〕盖宋初,赞宁为寺主。太祖至寺行香,问曰:〔朕见佛拜是不拜是?〕对曰: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。〕大合帝意,遂为定礼。
梧竹轩丁鹤年,回回人。至正末,方氏据浙东,深忌色目人。鹤年畏祸,迁避无常居。有句云:〔行踪不异枭东徙,心事惟随雁北飞。〕识者怜之。作诗极工,《题梧竹轩》云:凤鸟当年此地过,至今梧竹满丘阿。曾闻剪叶书周史,又听翻枝入楚歌。金井月明秋影薄,石坛风细夜凉多。中郎老去知音少,共负奇材奈尔何?
时作者已满卷,此诗一出,皆为敛衽。又《逃禅室与苏生话旧》云:不学扬雄事章玄,且随苏晋暂逃禅。无锥可卓香严地,有柱难擎杞国天。谩托丹霞烧木佛,谁怜玉露泣铜仙?茫茫东海皆鱼鳖,何处堪容鲁仲连?
感时书事,而链句精致如此。后至杭,见予所集《鼓吹续音》,翻阅再过,惜其中有未尽善者,谓予:〔当以此为限,更博求诸作,得一善者,则易去一疵者,此亦著述之法也。〕因手钞所作序文而去。今此集久已散失,而鹤年言犹在耳,可为太息也。
竹雪斋盱江胡子昂,能诗嗜饮,字体逼赵松雪,因自号〔竹雪〕。求予作竹雪斋诗,久不及奉。近随边将守禦兴和,枉道来顾,去后复以书来督,始为作长歌一篇寄去,子昂甚喜,亦和韵来答。予诗曰:盱江才子世无匹,作字哦诗俱第一。酒酣落笔风雨生,满幅龙蛇飞翐翐。平生与竹同岁寒,手种千竿复万竿。开窗倚槛忽有得,四围总是青琅玕。山空岁晚独相对,一夜幻成银色界。静听春蚕食叶声,闲看瑞凤穿花态。琼琚玉佩下朝端,联珠积翠纷成团。曳履先生太寒乞,煮茶学士真儒酸。何似衔杯自宾主,戏呼元颖相尔汝。临池一扫阵云开,狂欲歌兮喜欲舞。手斡造化天无功,颠张醉素趋下风。一纸千金世珍惜,不数前朝松雪翁。
子昂和韵云:春秋家学畴可匹,道德文章追六一。吁嗟白璧点苍蝇,尘尾祛之犹翐翐。一从游宦阅暑寒,桐江抛却老钓竿。劬书磨尽万铤墨,狂吟题遍千琅玕。山阴正与剡溪对,兰亭曾把乌丝界。霜猿抱树恣盘●,●●●●●●态。●●●●●●端,●●●●●●团。●●●●●●●,●●●●●●酸。袁安爱以菊为主,墨汁淋漓能貌汝。老夫撚断几茎●,笑看边城六花舞。熬生于我最有功,一醉四座生春风。个中真趣知者寡,此意寄谢存斋翁。
仍题云:〔兼柬唐太守晏佥宪袁教习。〕时三人与予同寓保安。后一年兴和失守,子昂死焉。悲夫!
捐生妓馆陈耑,字子肃,生富豪家,与予同岁。从叔祖学诗,好为奇俊语,《春日游湖上》有句云:〔茜红女儿歌《白纻》,墨黑燕子来乌衣。〕后商于闽中,盘桓妓馆,寄予诗云:〔青铜三百一斗酒,荔子十八谁家娘?〕信奇俊可喜。逾一岁,竟卒于妓馆,年始二十三云。
新婚咏梅邻友陆保连新娶,忽咏梅花诗云:〔练裙缟袂谁家女?背立东风怨晓寒。〕不久遽卒,盖识兆也。
和狱中诗永乐间,予闭锦衣御狱,胡子昂亦以诗祸继至,同处囹圄中。子昂每诵东坡《系御史台狱》二诗,索予和焉。予在困吝中,辞之不获,勉为用韵作二首。时孙碧云、兰古春二高士,亦同在圜室,见之过相赏叹。今子昂已矣,追念旧处患难,为之泫然。诗云:一落危途又几春?百忧交集未亡身。不才弃斥逢明主,多难扶持望故人。有字五千能讲道,无钱十尤可通神。忘怀且共团圞坐,满炷炉香说善因。
酸风苦雾雨凄凄,愁掩圜扉坐榻低。投老渐思依木佛,受恩未许拜金鸡。艰难馈食怜无母,辛苦回文赖有妻。何日湖船载春酒,一稿撑过断桥西?
廉夫诗格杨廉夫诗:二月皇都花满城,美人多病苦多情。一只孔雀行瑶圃,十二飞鸿上锦筝。酒掬真珠传玉掌,羹分甘露倒银罂。不堪容易少年老,争遣狂夫作后生。
又云:天街如水夜初凉,照室铜盘璧月光。别院三千红芍药,洞房七十紫鸳鸯。绣靴蹋鞠句骊样,罗帕垂弯女直妆。愿汝康强好眠食,百年欢乐未渠央。
又云:〔公子银瓶分汗酒,佳人金胜剪春花。〕又云:〔金埒近收青海骏,锦笼初教雪衣娘。〕又云:〔小洞桃花落香雪,大堤杨柳舞晴烟。〕皆言宴赏游乐之意,亦其平生性和所好也。
光弼诗格张光弼诗:免胄日趋丞相府,解鞍夜宿五侯家。玉杯行酒听春雨,银烛照天生晚霞。世乱且从*旅事,功成须插御筵花。汉王未可轻韩信,尚要生擒吕左车。
又云:西楼柳风吹晚凉,石榴裙映*金觞。纤歌不断白日速,微雨欲度行云凉。笑看席上赋鹦鹉,醉听门前嘶骕骦。早晚平吴王事毕,羽书飞捷入朝堂。
盖时在杨完者左丞幕下,故所赋如此。又云:〔峡蝶画罗宫样扇,珊瑚小柱教坊筝。〕又云:〔玉瓶注酒双鬟绿,银甲调筝十指寒。〕又云:〔新汝满面犹看镜,残梦关心懒下楼。〕多为杭人传诵。其一时富贵华侈,尽见于诗云。
年老还乡鄞士*德广,至正初,入大都求仕,所望不过南方一教职而已。交游竟无一援引之者,客居以教书为生,娶妻生子,二十年馀。元末,天下扰攘,比岁饥馑,南北路阻,始附海舟而归。去日少壮,回则苍彦华发,故旧罕在者。诵贺知章〔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〕之句,以寓慨叹。予从先师往访之,见其所持扇上一诗,乃在北日所作者。诗云:〔东风一曲《浣溪沙》,客子行吟对日斜。犹记金陵贳春酒,小姬能唱后庭花。〕亦酝藉可诵,而命运不遇如此。盖元朝任官,惟尚门第,非国人右族,不轻授以爵位。至于南产,尤疏贱之,一官半职,鲜有得者。驯至失国,殆亦由此去。
塞垣风景予谪保安周府教授,滕硕亦以事累继至。见予每诵元遗山《送李参*赴塞上》长篇,谓〔旧读此诗,备悉塞垣之苦,料今日亲涉此境〕?辄潸然堕泪,若不能堪者。予爱其诗,因请详读而备录之:五日过居庸,十日度桑乾。受降城北几千里,出塞入塞沙漫漫。古来丈夫泪,不洒离别间。今日送君行,涕泗流欲潸。生男莫作班定远,万里驰书望玉关。生女莫作王明妃,一去紫台空佩环。我知骥子堕地走四方,我知鸿秸意气淩云端。草间斥鴳亦自乐,扶摇万里何能搏?一衣敝缊袍,一饭苜蓿盘。岁时寿翁媪,团圞有馀欢。纵令一朝便得八州督,曾如庭下彩衣起舞春斓斑。去年洛阳陌,今年指天山。地远马肩破,霜重貂裘单。朔风浩浩来,客子惨在彦。野孤岭上一回首,未必君心如石顽。君不见衡山乌乳哺,不得须臾闲。众雏一分散,慈乌四顾声悲酸。塞鸿来时八九月,白头阿母望君还。
全篇叙塞垣之景,客旅之情,诚详悉矣。滕与予同庚,到此不半载,竟以忧卒。而予犹留滞于此,未得解脱云。
跋
钱塘瞿存斋先生,明洪武中,以荐历仁和临安宜阳三学教职,入为国子助教,升周府右长史。永乐初,以诗祸谪戍保安,洪熙乙巳赦还。此《归田诗话》三卷,盖还乡以后所作也。先生《明史》无传,诗祸之说,见于《万历杭州府志》、郎瑛《七修类稿》,谓其坐辅导失职,系锦衣狱,罪窜保安。先生本集不可得见,无由考其得祸者为何诗?同时以诗祸闭锦衣狱者,更有胡子昂,而子昂又无可考。又同时被谪至保安者,有滕硕邓林,而滕邓二君亦不详其故。序诗话者,或称其居闲金台,或称其谪居塞外。殆由文皇入据大统,人心未安,常恐人臣窃议其后,所谓诗祸,或寓诽讥,当代词人多为隐讳,不能悉其故矣。若云辅导失职,则恐未然。考周王橚为文皇同母弟,文皇待之极厚。建文时,橚有异谋,次子有勋告变,窜徙蒙化。已复召还京锢之。永乐初,复爵加禄,归其旧封。至十八年,有告橚反者,察之有,文皇怜之不复问。夫周籓与成祖并见疑于建文,故成祖践阼之初,首为复国。其后虽反状有,且犹怜之。则当复国之初,岂有刻意防闲罪及辅导之理?先生谪戍事在永乐初,若因十八年橚反一事,而谓其失职,疑其时先已被谴矣。万厣府志极称其师道振举,辅弼有法,似郎氏有传闻之误也。惟府志云:〔久之释归,复原职。内阁办事,年八十七卒。〕今《通志》亦因之。参之他书,皆无复职办事之语,不知其何所本也?先生著述甚富,见于《府志》者,有《春秋贯珠》《诗经正葩》《阅史管见》《鼓吹续音》;见于《七修类稿》者,有《通鉴集缆飧误》、《香台集》、《香台续咏》、《香台新咏》、《剪灯新话》、《乐府遗音》、《兴观诗》、《顺承稿》、《存斋遗稿》、《咏物诗》、《屏山佳趣乐全稿》、《馀清曲谱》、《天机云锦》、《游艺录》、《大藏搜奇》、《学海遗珠》、《归田诗话》,见于《明诗综小传》者,有《存斋乐全集》、《香台百咏》。诸种中惟《乐府遗音》五卷,曾于《两浙遗书总录》中,见其已获经进。《咏物新题百首》,予于吴山书肆购得之,是影钞正统刊本,未知与《香台新咏》、《香台百咏》、《咏物诗》名异而书同否也?《喜吹续音》,则先生已自言其散失不存,仅存题后八句。而《静志居诗话》亦深惜其不得见,及题后一诗,又不采入《诗综》。可知《归田诗话》,竹垞尚未之见也。诗话标题不一,胡道序谓之存斋,焦氏《志明史》、《志》、《千顷堂书目》皆谓之《吟堂》,《百川书志》、《浙江通志》皆作〔存斋〕〔归田〕。要之〔吟堂〕也,〔存斋〕也,〔归田〕也,一书三名,无足异也。今吾友鲍君以文据先生自序定为〔归田〕,刊毕属为校正。因杂采众说,附缀于后,以俟博涉群籍者考订焉。
乾隆乙未十月四日,朱文藻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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